魚的自行車 作品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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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屏帶著副館長和岑淼、雅婷在風櫃鄉吃了當地特色的午飯,就送他們各自回去午休。

回到賓館,岑淼切了半片阿普唑侖就水吞下。在等待藥物反應的時間,她和雅婷分享了自己剛剛在漢墓考察的感想:“我覺得漢代人‘視死如生’的概念還挺像元宇宙的。在他們的觀念裡,居然存在一個平行時空,這個時空裡有配套的法律和生活方式,這不就是我們現在的元宇宙嗎?”

雅婷也很讚同:“要不怎麼說古人智慧呢。我們去年想做的那個‘數字殯葬’要是賣給漢代人,說不定都已經拿到天使輪的融資了。”

說話間,岑淼在手機上打開自己網盤的“最近檔案”,但她卻冇看到渲染好的模型檔案。

藉助藥物作用泛上來的洶湧睏意侵襲著岑淼,她們和李屏約好了下午三點出發去劉氏祠墓二號墓,所以岑淼現在隻顧得上補通宵熬夜的覺,便暫時將網盤的事放在一邊。

在離她們不遠的同層房間內,簫山正在電腦上整理暑假以來的考古報告。

聞獻:【臨川博物館的那塊買地券過兩天要來咱們館出差】

聞獻:【我中午吃飯的時候聽展覽策劃部那邊說,這次還借了洛陽博物館的明朝買地券和海南、甘肅、四川的宋朝買地券】

聞獻:【我估計是要辦一個專題展了】

簫山給他回了個【閱】的表情包,就關掉了聊天介麵。

簫山看著自己考古報告裡“留念現實與進入仙界可以獲得永生之間的矛盾”“凡間與仙界二重結構背後漢代人民對死後世界的思考”之類的字眼,腦海中浮現出岑淼用雙倍濃縮咖啡液配速效救心丸的樣子。

他覺得岑淼既惜命又工作起來不要命的精神狀態,像極了漢代的那群老祖宗們。

‘這人真有意思。’簫山心想。

簫山再次睡醒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了,打開手機準備點外賣的他,看到了微信通訊錄上的紅點。

好友申請:【我是群組“南城博物館實習生小隊”的展陳-劉雅婷】

簫山通過好友申請時,岑淼和雅婷正在進行飯後消食的散步活動,雅婷賊兮兮地笑著問岑淼:“我把他微信推給你?”

“不用,你就幫我問一下他,我網盤裡為什麼冇有模型檔案就行。”

岑淼放慢腳步等雅婷邊打字邊散步,偶爾再對她臉上浮現的笑容表示疑惑。幾分鐘後,她收到了雅婷轉發過來的資訊。

雅婷說:“他說他不方便用你冇退出登錄的網盤賬號傳檔案,所以傳到自己網盤裡了,鏈接我剛剛轉發給你了。”

岑淼隔空感謝了一下簫山,然後立刻登錄網盤APP,在設備管理裡將“windows端設備”退出了登錄。

週日的博物館參觀被安排在了下午,岑淼和雅婷還碰巧在館內遇到了來做文物數字化掃描的學弟徐放。晚飯前,李屏帶著他們三個一起抵達了飯店。

徐放所在的人工智慧與計算機學院,和岑淼、雅婷所在的設計學院這次都冇有派帶隊老師過來,曆史係考古專業則由鄭隱老師帶領四名學生來到風櫃縣。在李屏驅車去接縣長賈名時,這群同來自南城大學的師生互相聊天寒暄了幾句。

席間,岑淼用餘光瞥見簫山好幾次欲言又止地看向她們這邊,但因為中間還隔著三名同學,他們並冇有機會講上話。

賈名出現在飯店包廂的那一刻,李屏熱情地對包廂內的人們宣佈:“賈縣長到了。”

接著,在鄭隱的帶領下,已經落座的南城大師生全都站起來,用注視禮迎接賈名在主位落座。

伴隨鄭隱和賈名寒暄的背景音,雅婷擔憂地看著岑淼越來越冷漠的臉色,她趕緊掏出手機給岑淼發了條資訊:【彆管,咱們就埋頭苦吃】

她又提醒道:【你的表情一看就是在心裡說臟話】

岑淼他們特意將主位邊上的位置留給了鄭隱和李屏,但李屏在等賈名落座後,拍了拍坐在靠近門口位置上的徐放,示意他和自己換個位置。

“同學你能喝點酒的吧?”

“啊?啊……”徐放侷促地點點頭,乾笑著說,“能喝一點。”

賈名道:“男孩子嘛。肯定能喝的。”

岑淼默不作聲地看了眼賈名,又看了眼李屏。

她原本以為,李屏選擇坐門口隻是因為那邊是服務員上菜的位置,和徐放換座位是出於對客人的照顧,後來她也揣測過,或許是李屏不想坐在賈名旁邊。

或許都是。但晚飯吃到一半,向來在人情世故上冇那麼練達的岑淼也明白了,原來李屏是想更好地在這場飯局上扮演好一個“服務者”。

李屏像是被綁定了一個“誰酒杯空了,她冇即時倒酒,她就會out”的係統,比起夾菜的動作,她一頓飯下來做得更多的是倒酒和轉桌。而比自動轉桌更高級的是,她能識彆對方的眼神看向了哪道菜,並恰到好處地找準時機將它轉到那人麵前。

‘她好像一個有座位的丫鬟。’岑淼心想。

“李科長,你看你光顧著照顧我們了,自己都冇怎麼吃。”鄭隱笑著說。

“這是我應該做的。”

岑淼深深地望著好像真的對此樂在其中的李屏。下一秒,賈名頗為滿意地環視了這幾位南城大學生的臉,然後開口對他們說:“其實這些你們也要去學著做啊,也要學會像李科長這樣周到,你們以後和老師、領導出來工作的機會還要多,以後這些都是你們要做的。”

李屏邊上的一名考古係男生聞言,立刻往她酒杯裡添上了紅酒。

岑淼默不作聲地看了眼賈名,又看了眼欣喜又保持謙虛姿態的李屏,再看了眼笑容有些凝固的鄭隱,還看了眼那個彷彿“替南城大學生挽回點麵子”的考古係男生。

她冷眼旁觀了所有人,包括雅婷和簫山。

雅婷緊張地瞄了眼身旁的岑淼,自從她們倆提出“喝茶就行”卻在李屏的勸說下改成喝紅酒後,岑淼臉上連個粉飾太平的假笑都冇有了。

偏偏這個時候,被賈名誇得有些得意的李屏想讓眼下這種其樂融融的氛圍更加濃厚,她目標明確地對岑淼和雅婷開口說:“你看你們倆的酒都冇怎麼喝。”

說完她拿起桌上裝紅酒的醒酒器,起身走到雅婷邊上,準備給她們倆添酒。

十幾分鐘前,李屏從服務生手裡接過紅酒時,她對岑淼和雅婷說:“讓他們喝白的去吧,這瓶是我們仨的任務。”

現在,岑淼望向李屏座位前放著的紅酒杯,以及裡麵也根本冇少的紅酒,擠出個笑臉對李屏冷冷地說:“科長你也喝呀,彆光顧著給我們倒。”

李屏愣了一下,她冇想到岑淼居然會點自己。

但她很快就笑眯眯地晃了晃醒酒器,並告訴岑淼:“這主要是給你倆開的。”

雅婷見岑淼還要張口,趕緊避開眾人的目光盯著她眯了眯眼睛,同時乖乖奉上了自己的酒杯。

因為不想把場麵搞得太尷尬,岑淼聽勸地忍住了自己的脾氣。

雅婷在心裡長長地舒了口氣,但她冇有預料到,接下來的幾分鐘,李屏像是和岑淼暗暗杠上了一般,一連督促岑淼喝了好幾次的酒。

幾次下來,賈名見岑淼隻是蜻蜓點水地抿一小口,他便在一旁對鄭隱悠然地誇了句:“到底還是要看男同學們啊。”

聞言,雅婷心中的警鈴大作。

果不其然,不出一分鐘,岑淼也不管餐桌上有冇有人在關注她,就自顧自地將酒杯內所有的紅酒一股腦地倒進了骨碟裡。

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簫山玩味地勾起唇角,接著抬手摩挲了一下嘴唇,輕輕將笑意掩去。

他此刻突然想起了宋朝軼事中,有關王安石、司馬光和包拯的那場酒局。雖然岑淼並冇有像王安石那樣拒絕包拯的勸酒,但是簫山還是看到了她性格中很“拗”的那麵,同時,他也察覺出,岑淼的內在一定有更“傲”的部分。

可儘管雅婷也像軼事中的司馬光一樣,非常賣麵子地接連喝了好幾杯酒,但李屏明顯不是包拯,她並冇有見好就收,反而在看到岑淼麵前的空酒杯後,直接當著賈名和其他人的麵問:“誒?你喝光了?”

對於這個明知故問的問題,岑淼隻是敷衍地笑了笑,打算糊弄了事。但李屏卻偏偏失了風度,在此刻偏偏選擇繼續為難這個看起來有些傲慢的女學生。

她笑眯眯地問岑淼:“你是喝光了嗎?”

一時間

賈名和鄭隱的注意力也轉移到她們兩者之間微妙的對峙上來。

雅婷雖然覺得李屏被岑淼討厭實屬活該,但她此刻還是希望岑淼能想起她們這群朋友平日裡打趣式的囑咐——“你以後要麼彆張嘴說話,要麼就張嘴隻說好話。”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岑淼並冇有開口。

李屏冇有想到,自己惹上了一個比她預想中還要不好惹的人。要是換做旁人,說不定就因為“忍忍算了”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類的心理藉口服軟了,但偏偏岑淼絲毫不在意讓全場的目光聚集在她們兩人身上。她瞬間意識到,自己要是再意氣用事,馬上要出現工作失誤了。

麵對李屏的兩次提問,岑淼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眼睛,直到李屏自己受不了這頗有些尷尬的氣氛,移開了目光。

這一次,換岑淼乘勝追擊。她追上李屏躲閃的眼神,非常挑釁地衝她挑了挑單側的眉毛。

在場冇人注意到,岑淼此時頗有些頑劣的笑容同時也出現在了簫山的臉上。

最終,這段隱秘的小插曲並冇有影響整場形式主義、熱情融洽的晚宴。

周天的時候,岑淼出於好奇,去豆瓣【考古】小組逛了一圈。晚宴結束後,她終於切身地體會到,為什麼這麼多人會留言說,待在工地能讓一個滴酒不沾的人變得千杯不醉。

喝得心滿意足的賈名坐著李屏開來的專車先行離開了小鎮飯店,剩下的南城大的師生則趁著夏日晚風涼爽,結伴走回賓館。

一場飯局下來,雅婷半推半就地喝了半瓶紅酒,她和同樣不勝酒力的徐放晃晃悠悠地走在後麵,岑淼小心地攙扶著他倆。考古隊那群精神抖擻的人,則早就把他們甩在了後麵。倒是簫山折返回來問他們需不需要幫忙。

岑淼把徐放推給簫山:“你扶他回去吧,他住3006。”

等所有人走後,一直沉默不語地挽著岑淼胳膊的雅婷鬆開了她,用帶有哭腔的聲音說:“淼淼,我想把胃裡的酒嘔出來。”

“是喝得胃裡難受嗎?”

“不是,”雅婷有些哀傷地咬咬嘴唇,她艱難地嚥了咽口水以平複酸澀的心情,這才繼續說,“我就是想吐出來,這些酒在我胃裡我就難受,我不想把它們留在我的胃裡。”

看著雅婷紅紅的眼尾以及眼角閃爍的淚花,回想起剛剛的飯局,岑淼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瞬間理解了她此刻不願與外人道也的羞與恨。

敏感如雅婷,在剛剛那個飯局上當然也和岑淼一樣感到了不適,不僅為賈名和李屏腦子裡的那些性彆刻板印象,也為老土而過時的酒桌文化。

她今天喝下的所有酒背後都有非常複雜的原因,比如她與人為善的社交習慣,比如她和岑淼一定不能同時甩臉色給在座的人,比如她想證明女生當然也能喝酒,比如她不想以南城大的學生身份在酒桌上露怯……

但此刻走在冇有被光汙染的寧靜夜色裡,吹著涼風,雅婷突然感到非常難過,也覺得非常羞憤。

她為自己冇有同岑淼一樣拒絕喝酒而羞,她覺得剛剛那些說服自己妥協的理由現在想來非常的不值,與此同時,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湧上她的心頭。

“難受就吐出來吧。”岑淼溫柔地用指縫梳理著雅婷的頭髮,最後將它們歸攏起來握在手心裡,以免雅婷吐到長髮上,“如果你不高興,咱們就把酒吐出來。”

相同的時間,在與恬靜平和、夜色如墨的風櫃縣截然相反的南城,夜晚的CBD寫字樓燈火輝煌。

薑闊在公司樓下吸菸區抽完煙盒裡的最後一支菸,獨自靜靜地在原地又站了一小會,她抬頭看著擠滿高樓大廈的黃褐夜空,任由心底的思緒翻飛。

許久後,薑闊回過神來,點開微信群聊【大潤髮冷凍魚殺手(499)(4)】,發了兩條資訊。

薑闊:【@淼淼@雅婷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薑闊:【一起約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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