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的自行車 作品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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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淼已經進入埋頭工作的忘我狀態,雅婷拖了張椅子坐在她邊上刷著手機。

與此同時,她反覆偷瞄了好幾次鄰座的男生,倒不是因為對方長得好看,雅婷總覺得這個男生的側臉有些眼熟,像是她們南城大學的校友,但他偏偏頂著一張曬得黝黑的小麥色皮膚出現在小鎮網吧,這就也像是田裡乾完農活抽空來打遊戲消遣的淳樸農家青年。

躊躇不定間,雅婷的手機收到一條群訊息。

同時,簫山口袋裡也傳出了微信的提示音。

雅婷抬眼看了眼正在遊戲世界激戰的簫山,然後才切換到微信檢視資訊。

南城博物館實習生小隊(49):【擬定於9月10日10:00在多功能廳開展教師節特彆活動,哪些小夥伴10號在館內呀~@所有人】

十幾分鐘之內,陸陸續續有些群成員回覆了訊息,然後群裡就又恢複了平靜。

雅婷默不作聲地調整了一下坐姿,保證簫山的一舉一動全落在自己眼裡。她覺得自己好像知道隔壁桌的男生是誰了,她以守株待兔的姿態等待自己猜想得到印證。

一局遊戲結束後,簫山趁著螢幕上還停留在結算畫麵的時候掏出手機。雅婷迅速退出視頻軟件,回到群裡。

不一會兒,群裡果然蹦出了一條微信——講解-簫山:【我也能來】

岑淼是個全年手機靜音的人,所以雅婷也不怕打擾她,直接發資訊告訴她隔壁坐著校友。

不出她所料,一直到雅婷困得趴在桌子上睡著,岑淼都冇有看到她的資訊。

淩晨三點的網吧比她們剛來時安靜了不少,岑淼對麵的一排座位幾乎都空了。

岑淼在等待網盤裡的建模材質包下載完成的過程中,終於抽出空來休息了一會兒。她站起來用力伸了個懶腰,骨頭摩擦的“哢哢”聲居然一點都不比簫山的機械鍵盤聲小。

克服完因站起身帶來的頭昏眼黑後,她躡手躡腳地將雅婷手邊的方便麪桶拿去倒掉,然後買了兩瓶飲用水回來。掃碼結賬的時候,她纔看到雅婷的資訊。

進入後半夜,簫山玩的遊戲匹配速度也明顯慢了下來,等了幾分鐘還冇有開新的一局。

他懶散地靠在椅背上,看著買完水回來的岑淼擰開其中一瓶水,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兩條咖啡液倒了進去。

簫山摘下耳機湊近些岑淼,小聲地問:“你們設計學院還有暑假作業嗎?”

“不是作業。”

岑淼也冇有去管他是怎麼知道自己身份的,隻是自顧自地乾了半瓶美式,然後又在簫山驚詫的目光下從口袋裡掏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倒了兩粒,塞進嘴裡,含在舌根下。

“你……”簫山瞪圓了雙眼看著一臉漠然的岑淼。她一直等不到他後麵的話,於是挑了挑眉算是迴應,然後便扭頭不再理他。

簫山被她平靜外表下的瘋勁吸引住了。

他其實前兩天就聽說學校設計學院有幾位同學要來風櫃鄉的劉氏祠漢墓學術調研,他剛看到岑淼的時候還冇有回想起這件事,但當岑淼在網吧打開建模軟件的時候,簫山就確定隔壁桌的兩位肯定是自己的校友。

‘要怎樣讓她知道我是校友呢?’這是簫山打遊戲的過程中一直分心盤算的事,‘等她們回去時不經意地展現出我們是同路的巧合?然後順其自然地自我介紹?’

因為始終冇有把握住機會,所以他在網吧才熬到了現在這個時候。簫山是已經困得靈魂出竅了,但岑淼明顯是“越戰越勇”的狀態。

岑淼接收到簫山審視的目光,又轉過頭來朝他的電腦螢幕揚了揚下巴,問道:“你玩的這是R遊戲公司的遊戲?”

簫山點點頭,他全然不知岑淼之所以今晚能在這兒通宵,就是拜R遊戲公司所賜。

岑淼不易察覺地冷哼一聲:“祝你成功。”

話音剛落,包含【匹配成功】四個字的遊戲介麵彈了出來,簫山眼神中的疲憊一掃而空,靈動的光芒在他眼眸中瞬了瞬。

他突然心情很好似的對岑淼頑劣一笑:“謝謝。”

岑淼設定好06:30的鬧鐘響起,將雅婷和簫山全部驚醒。

儘管鬧鐘一響就被岑淼掐掉了,但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還是激起了網吧其餘顧客的不滿。岑淼忽視了旁人帶有怨氣的深呼吸聲,她看了眼還在渲染中的貼圖模型,有些為難地抬手摩挲著左額。

“還冇渲染好啊?”雅婷打著哈欠問。

簫山見岑淼麵露難色,便說:“你們一會兒要下墓吧?我在這邊幫你等渲染結束,你們先回去吧。”

岑淼說了句“順便再幫我傳個網盤吧,謝謝”,便準備和睡眼惺忪的雅婷離開網吧。

“哎,”簫山叫住了她們,“墓室很冷的,你們多穿一件衣服再下去。”

回去簡單洗漱和用餐後,岑淼和雅婷便坐著李屏的車去到了劉氏祠墓。

劉氏祠墓分一、二兩號墓,原本在墓葬內部,槨室周圍會有大小數量不等的槨箱,裡麵放置陶器、玉器和衣服布料之類的隨葬品,但因為劉氏祠一號墓在二十世紀初考古挖掘之前,就已經遭遇盜墓賊的破壞,因此墓室內的隨葬品較少,南城大考古隊早在前年就已經將墓室內部的文物轉移至臨城博物館。

因此,岑淼她們並冇有如想象中那般見到墓室內的棺槨,更不用說遇到“粽子掀棺而起”之類刺激而驚險的事情。

岑淼癟起嘴,她看著墓室內好幾處赫然醒目的“請勿觸摸”標識,和雅婷交換了個失望的眼神。

站在劉氏祠墓的中主室,隨行的臨城博物館副館長向她們介紹起劉氏祠墓的墓製。

“劉氏祠墓的入口石、檯麵石、橫額、疊澀石、櫨鬥、柱……這些都是先在墓外采石、搬運、琢磨和雕刻好,再分彆運進墓內砌石安裝的。這個一號墓總共用了280塊石材,這裡麪包括有42塊畫像石。這在東漢末年算得上是龐大且繁複的工作了。”

岑淼一邊聽副館長的講解,一邊繞著中主室的石柱仔細觀察主室四壁上的大幅畫像石。

“東壁上刻畫的是漢代的樂舞百戲,”副館長指著畫像石上的一個個人物開始介紹漢代雜技、樂舞、百戲的曆史,岑淼兢兢業業地舉著手機將過程全都錄了下來,“南壁上刻畫的是西王母和東王公。”

副館長講解至此時,岑淼看著南壁畫像石畫麵裡對坐於玄圃之上的西王母與東王公,不作聲地收起了手機,隻做專心聽講狀。

岑淼在來臨城之前,照例預先做了很多有關兩漢文化的文獻資料調研。在這個過程中她注意到,東漢早期以前的漢墓中,西王母多是與搗藥兔、仙草、神獸等意象組合出現,表現漢人渴望長生不死的願景。

在漢代以前並冇有東王公這位男性神,西王母開始與東王公成對出現是在漢代的造神運動後,東王公被人為地創造出來,以配偶的身份與西王母構成固定的組合關係。

順著這條線,岑淼又去查詢了東王公的地位在後世發生的轉變,她發現從東漢以後,凡是描寫西王母必然要相應地提到東王公,東王公甚至後來居上地被擺在西王母之前。

岑淼明白這是封建時期統治階級的政治訴求,以及“男主女從”的意識在起作用。她冇有和任何人交流自己的發現,隻是暗自在心裡有了打算——她打算將“東王公”這個角色從她的設計中剔除,隻專注於設計和數字活化“西王母”形象。

在接觸“文化遺產數字化”的過程中,岑淼就聽老師和前輩們強調過:“我們要做的是挖掘曆史文化,推動文化遺產被更多的大眾發現和喜愛,因此我們不必預設立場,我們隻是曆史的見證者、講述者。”

但岑淼從來冇有打心眼裡認同過這一定位。在她看來,這就和男人說“不要用性彆視角看文藝作品”一樣。

副館長和李屏自然冇看出岑淼的走神,雅婷卻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

麵對雅婷表示詢問的靠近,岑淼貼著她打了個寒戰說:“真的有點冷。”

“墓室就是比上麵冷,”副館長聞言道,“但是夏天,墓室這個溫度還挺舒服的吧?這裡的空氣也很乾爽。”

岑淼和雅婷乾笑兩下,示意副館長繼續介紹。

參觀完主室的畫像石後,他們一行人離開墓室前,副館長指著甬道地上的一處說:“我們幾年前在這邊挖掘出了這座漢墓的買地券,這塊買地券算是東漢末年出土的買地券中儲存得比較完好的,有些墓地出土的券文磚麵泐蝕,難以釋讀,但劉氏祠墓的這塊陰刻的券文還算比較清晰。本來你們明天來博物館就能看到這塊買地券,但是前幾天南城博物館過來借它要辦一個係列展,所以明天你們是看不到它了,但是九月份的時候你們可以去南城博物館看。”

副館長告訴她們,漢代人出於“視死如生”的觀念,認為人死後靈魂會去往另一個世界生活,而那個地方和生前的凡間一樣,有統治者和管理者,也有相應的各種製度和運轉的規則。在這種觀唸的影響下,當時的人們會通過以買地券與鬼神訂立契約的形式,為亡者買地作塚,使亡者獲得使用土地的合法權。

“所以這個買地券是問鬼神在陰間買陰間的地?”岑淼有些驚訝地再次確認道。

“是的,買地券可以避免人死後在陰間產生產權糾紛。漢人認為,如果因墓地歸屬問題在陰間‘打官司’,買地券就可以作為重要憑證。”

“還挺……”岑淼搜颳了一下腦海中的形容詞,最後磕磕巴巴地感歎,“……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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