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欲言又止 作品

第17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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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處暑已過,天氣轉涼。時節接近白露,正是敦煌一年中最舒服的時候。

晚上7點整,沙洲夜市——一個本地人不會涉足的地方,此時已經燈如白晝。即使已步入淡季,夜市的人卻絲毫不見少。站在刻有“絲路遺風”四個大字的大理石牌坊下極目遠眺,人頭烏泱泱地,潮水一樣前後湧動。

正正牌坊的左邊,有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直岔進去。路寬不足一米,隻能容許一人經過。小路的儘頭,一扇仿古的胡桃木大門虛掩著,冇有匾額。左邊豎一隻竹竿,掛一塊幌子,上書“沙洲文玩”。

景區古玩店數不勝數,再不濟也要斥資租一塊豆腐乾大小的店麵,在遊客前露一露臉。本來文玩水深,生意就難做,藏在這樣的巷子裡,也不出來招攬生意,頗有幾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這家店在業內有些名氣,據說老闆娘是一個不足三十的年輕女人,文物鑒定很有點手段。傳聞凡是經過她手的物件,她都能準確說出其年代、真偽、質地、用途、價值。

也不知是怎麼傳起來的,總之到現在已然有一種說法:凡是經過沈千鶴鑒定過的寶貝,其價值算是定性了。無論之後再找多有經驗的專家進行鑒定,給出的結果也不會差上多少。

有一些因為種種原因不便公開鑒定的,都來找她。

周玄揹著大包,拿著一張手繪的地圖,一個岔道一個岔道地找,終於找到那支竹竿。師兄輾轉找了許多內行人,才繪製出這個地圖。

店裡人不多,店麵也小,中央是一張大茶桌,品字式擺了三張凳子,後麵靠牆豎一個展櫃,裡麵隨意地擺了幾條綠鬆南紅手串,一串菩提根,兩本古書,和一隻蜜蠟雕成的貔貅。

哪裡像是開文玩店的?也難為她特意擺上三兩個物什裝裝樣子。

對文玩稍微有點瞭解的都不難看出櫃子裡的都不是什麼好貨色:菩提根染得五顏六色、南紅內裂明顯、綠鬆石上佈滿鐵線、蜜蠟貔貅通體鵝黃色。唯一看起來有點價值的戴在她手上,一串高冰綠飄花翡翠手串。

現在看起來更像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了。

有一箇中年男人從裡麵走出來,帽子壓得很低,看不清麵目,手上拎著密碼箱,生怕彆人不知道他箱子裡有寶貝。

男人一走出去,店裡寬敞起來,周玄這纔看清楚那位有名的女老闆。和傳言中差不多,很年輕,甚至還要更年輕一些。

她穿著淺藍色的宋錦上衣,坐在茶桌主位上,慢慢地往杯子裡倒茶。臉上冇什麼血色,像生著病。她頭微微低著,能看到細長的眉眼向上挑著,眼尾勾出長而翹的弧度,上眼瞼壓著瞳孔,讓她時時顯出一種朦朧的睡意,似睡非睡。

周玄遠遠站在門外,看著她盯著杯子裡打旋的茶沫子看,眼裡冇什麼情緒,很平靜。或許……靜得有些過了頭。

沈千鶴身邊站著一個穿絳色宋製袍子的年輕男人,身量略矮一些,深目削頰,戴著副金邊細框眼睛,有些瘦弱,一身斯文樣,恍惚間眉目竟有幾分像女人。袍子顏色濃得發黑,越發襯得他麵色蒼白。

鬼氣森森的兩個人。

周玄看著,暗暗皺了眉頭。心裡掠過極強的第六感:這兩個人絕不是尋常文玩店生意人,他們一定藏著秘密,或者在暗中做著彆的“生意。”

這一趟,隻怕是來對了。

她手上的紫砂壺是上等貨,彎彎的水柱圓潤流暢,無聲地落進杯子裡。茶沫子連成一條白線圍住半個杯壁,最後一滴茶水在杯子裡漾出漣漪,在漣漪中,映出了周玄的身形。

道士打扮,長頭髮束成一個髻,很高,一米八以上,從裸露的關節處可以推斷出骨架偏大,肌肉偏厚實,但不是健身房練出來的厚實,是一種自內向外呈現出的結實流暢、挺拔修長,一種自然的平衡。

他隨意地站在那裡,但全身經絡骨節都似收緊一般,像一棵青鬆。

練家子。

周玄站在門口起碼有5分鐘了,沈千鶴自始至終都冇有抬過頭,但無端地,他感覺她已經看到他了。

他索性直接走進店裡,放下包,抱了個拳,自然而然坐下:“老闆好啊。”

“你好。”沈千鶴這才抬頭,將茶杯放下,又把桌上的茶具挪了挪,露出一塊光潔的桌麵。

寒暄都不寒暄一下,看樣子是準備直接進入正題了。周玄伸手拉開大包的拉鍊,從裡麵拿出一樣東西就要往桌上放,沈千鶴伸出手,用指尖抬了下他的手腕,虛虛攔了一下:“我看您是生麵孔,少不得多說一句,規矩您都懂的吧?”

沈千鶴有個規矩,他來時特意瞭解過:拿來鑒定的東西,要能說得出來曆。意思就是:偷來的搶來的不合法的,一律不鑒定。

那還鑒什麼?周玄的手停在半空,他要是知道也不必來找她了。

沈千鶴瞥眼看見他麵帶猶豫之色,盯了他半晌,又問:“道長打哪裡來?武當山?”

周玄抬頭對上她那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看不出她在想什麼,隻是現下捱得近了,越發覺得她麵色蒼白、弱不禁風。他搖頭:“白雲觀。”

剛纔看身形骨架,沈千鶴就猜他是北方來的,現在聽他話音裡夾著淡淡的京腔,更加確定。

北方人,千裡迢迢來到這裡。

她想起業內有傳聞,前段時間華北一帶修建宮觀,挖出幾樣東西,看著形製很像古董,於是聯絡了當地文旅局。文旅局派專家到場鑒定,看不出個所以然,預備先將其帶走,然而裝車那日出現罕見大霧,兩米以外不可視物,待大霧散去,東西便不翼而飛了。

據說現場有人看見搶劫的人,隻說那些人長得比尋常人高大,青麵獠牙,倒像怪物。這傳言傳了很久纔到傳沈千鶴耳朵裡,不知經過了多少潤色,可信度不明。

這道士眉清目秀的,難道是搶劫犯之一?

周玄見她不發一語,於是先開口:“我這裡有一樣東西,普通的鑒定機構是鑒定不出來的,隻能來找您。”

然後將布包放到桌上,緩緩打開,裡麵是一層油紙,包裹著一塊和田玉做的雕花平安扣。

牙白色,胖嘟嘟的,市麵上隨處可見。非要說哪裡不同,大概是雕花比較精細。

周玄正待說什麼,沈千鶴一隻手按在檀木茶桌上,另一隻手就伸向那枚平安扣。餘光裡他似乎伸手想要攔一下,但她愛答不理,手已經將它握住。

沈千鶴閉上了眼睛,將注意力集中在手心,嘗試著與平安扣發生連結。

周玄看著她這進行某種儀式一樣的動作,收回手,閉上嘴。

剛觸碰到時,就感覺到玉佩體內蘊藏著不同尋常的能量,微弱的,瀰漫著淡淡的生機。這絕不可能是這個世界能夠出現的東西。

隻一瞬,就消失不見。

她重新凝聚心神,試圖與它共鳴。忽然自掌心傳來一股難以抗拒的吸力,她即刻便像觸電般不由自主地握拳,手開始止不住顫抖,心臟不受控製地猛烈跳動,額頭上有汗滲出來了。

緊接著,桌子也跟著搖晃起來。

周玄一驚,連忙起身,還未來得及動作,旁邊一道聲音傳來:“彆動,否則前功儘棄。”

說話的是那位絳袍男子,他神色如常,顯然早已習慣了。

周玄聞言收回手,他既千裡迢迢來到這裡,不信她冇點真本事。

片刻後,茶桌的搖晃漸漸止住了,沈千鶴的顫抖也跟著停止。她重新張開雙手,本就冇什麼血色的臉此時顯得更加慘白。

周玄看著她片刻之內肉眼可見地虛弱,心裡隱隱明白那些關於沈千鶴的傳言其實並不假,而她本人卻比傳言更加神秘。

“嗯……”她舒展了下被玉燙紅的掌心,緩緩將它塞回布袋裡,看向周玄,說話聲音又弱了兩分:“說說吧。”

周玄知道她問的是什麼,自己本來也冇打算隱瞞。但她這個樣子,恐怕隨時都有可能暈倒。

他建議她去趟醫院,沈千鶴卻輕輕一笑,反問:“你當時去醫院了麼,有冇有用?”

“……”周玄沉默片刻,重新坐到她對麵。

開始儘量還原當時的情況:“這枚釦子是我師弟在後山撿到的。他說現場有廝殺過的痕跡,血水彙成一股,順著山路流下去,顯然在他到來之前,那裡就已經爆發過很大的衝突。”

沈千鶴聽著,點點頭,意料之中。他繼續道:“我師弟說,當時地上有一隻斷手緊緊握成拳頭。分明是一隻人的手,但力氣奇大,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其展開。”

“如果這隻手被砍了下來之前是處於握緊的狀態,那時間長了僵硬無法伸展,也是正常的事。”沈千鶴麵無表情地說著,但聽起來並不像質疑。

“嗯,不錯。”周玄道:“但怪就怪在,我師弟把這隻斷手帶回觀裡給師父看時,恰巧香爐裡的香灰被風吹了出來,落到斷手上……”

此前一直沉默著站在沈千鶴後麵的男子一閃身出來,叫道:“然後這隻手就展開了?”

周玄點頭。沈千鶴對那名男子道:“陸德元,你坐下。”

“……哦。”陸德元聽話地在周玄旁邊坐下,示意他繼續。

“師父問我怎麼看,但我毫無頭緒。當時我拿著玉佩坐在蒲團上,一隻手抱著落灰的香爐,忽然…”

周玄說著,伸出右手,露出掌心一塊硬幣大小的淡紅色的疤。他稍微停頓了下,組織著語言:“我有點兒不受控製,感覺一雙手透過我的身體,把我的意識抽了出來。我試著集中注意力,眼看就要清醒,但腦中的意識卻越來越往後退。”

“然後呢?”

“我師弟見我隻是對著香爐發呆,就上手推了我兩把,香爐掉到地上,我才清醒過來。之後我就生了一場大病,醫院裡什麼也查不出來,隻能回到觀裡靜養。冇想到還不到一個月,我就跟冇事人一樣了。”

沈千鶴募地笑了一聲,勾著泛白的唇,“你運氣好。若是你師弟冇有推你那一把,你就要永生被困在那個香爐裡麵了。”

“什麼?!”周玄一驚,愕然失色。

陸德元忽然跳起來,手用力按在茶桌上,指尖一陣泛白:“姐!是…是……”

周玄轉頭看陸德元,顯然他已經知道什麼了,忙問:“這玉是?”

“嗯……”沈千鶴靜靜坐著,沉吟半晌。她冇有忙著回答,打量他半晌,冇頭冇尾地問了一句: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些超出我們認知的東西嗎?”

斷手、香爐、平安扣、文玩店、沈千鶴……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沈千鶴又開口:“我即將告訴你的,是一個超出你認知的、一個從未設想過的世界,充滿了離奇古怪,詭譎怪誕。”

她連問兩句,聲音很輕,甚至算得上溫柔,可話中的嚴肅甚至是威脅意味鋒芒畢露:“你真的做好聽的準備了嗎?你真的準備好麵對了嗎?”

對一個普通人來說確實不那麼容易,回答這看似簡單的問題,不僅僅需要一些勇氣,還需要他推翻三十年來所有認知然後重建世界觀。

周玄一頓,腦中飛速閃過一些畫麵。忽然笑起來:“沈老闆,你要知道,我們修道的,本身就不是唯物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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