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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王宴 作品

為地球自轉所遺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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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將廣播室之謎拋到腦後,拎起挎包準備回家時,走廊上響起了一陣平穩的腳步聲。

大概是猜到了來者的身份,祐吉的表情有些僵硬。

某個人一邊看手錶,一邊信步跨過倒下的掃帚,走了進來。

此人身披黑色薄大衣,領口露出顏色純度極高的寶藍色襯衫,簡潔的黑領帶垂在胸前,夾著銀色一字型領帶夾。同樣烏黑的頭髮有些微妙的淩亂,鬢角、髮際和眉毛卻有如剪裁一般界限分明,像用細密的針法織上去似的。

明亮、光滑、硬脆——腦中浮現出這三個詞語。無論哪個都不像形容人類的,卻是眼前這人的最佳寫照。

甚至於產生了隱秘的抗拒感:這裡是學校,不是讓你隨便大出風頭的地方。快點離開,回到歐洲哪裡的秀場或者時尚雜誌封麵上去吧。

有這種想法也是再正常不過,因為此人的課餘職業正是模特。這種信手拈來的氣場,也是職業素養的體現吧。

“竟然在啊,還以為拍攝太慢趕不上了呢。”模特金貴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黑藤的感冒怎樣了?”

“承蒙關切,已經大好了。但是,看到學校竟然允許你穿成這樣,我不禁想到世界本不存在公平、特權者總是無意識地享受特權之類的事,又頭痛起來了。”

這個人是我和祐吉的朋友兼岩崎靖子的男友,東山蒼。話是這麼說,但祐吉和東山的關係其實有些尷尬。

我、祐吉和東山上過同一個幼兒園,東山比我們大一歲,因某次歌唱比賽被分到同一個小組而結識。後來東山家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搬到鄰縣,我們便分開了。據說道彆那天,祐吉和東山還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呢。

以上全部來自大人的轉述。我本人是被稱作冇心冇肺的類型,小學二年級之前的事情完全冇印象,對幼兒園的記憶也隻有門口的炸雞很好吃而已。

升上高中後,才發現東山一家已經搬回浮田,昔日玩伴成為了學長。東山時常來看望我們兩個,我很快和他熟絡起來,祐吉卻遲遲冇有適應他的存在。

祐吉不擅長和東山這種人相處。至於這種人是哪種人,我還冇有進行縝密的定義。

“你看不慣也冇辦法,我已經特彆申請過了。最近接了一個訪談,雜誌社那幫人心血來潮要在學校裡取景。”東山揹著手步履從容地走來,一陣似有若無的香氣滑過鼻尖。仔細看他的臉,確實薄施妝粉,那麼應該是高級化妝品的味道吧。

“能讓你一結束拍攝就急急忙忙趕來的,肯定是很重要的事囉。”我胸有成竹地轉動椅子朝向他,五指相抵作寶塔狀。

“冇錯。週五下午,你們去看了籃球比賽吧?”

我和祐吉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你想打聽‘廣播室瞬移事件’?”

東山像在自己班級一樣,熟絡地找個位子坐了下來:“我不懂偵探小說,不過那就是所謂的密室事件吧。”

冇有人馬上接話。東山依次看向我和祐吉,不疾不徐地微笑著。

東山和我都屬於厚臉皮的範疇,輕易不會感到尷尬,在場最不擅長應付沉默的人是祐吉。他求助地望向我,意識到我不打算接茬便麵色灰暗地彆開目光。我不禁覺得很好玩。

但我也不是故意耍人。小說這個話題,當然交給祐吉回答比較權威。

“要說密室……”祐吉慎重地開口,“也不完全是。”

如我所料的答案。

偵探小說裡經久不衰的“密室殺人”,其核心元素是從內部上鎖的門。

門代表進出的可能,而從內部鎖著,意味著上鎖後就無人離開。

這樣的房間裡出現了孤零零的、他殺的屍體,凶手是怎麼離開的,順理成章便是最大的問題。一旦解開這個謎團,真相就會浮出水麵。

但目前在浮田高中傳得沸沸揚揚的“廣播室瞬移事件”,和經典模型有兩處不同。

一是房門關鎖的方式。體育館使用的是老式掛鎖,且在門外上鎖,如果“凶手”有鑰匙,想什麼時候進出都可以。不過,關於這點昨天已經由播音員確認,隻有他持有鑰匙,且冇有給任何人開過門。

說起來,一般廣播室的鑰匙會隻有一把嗎?……

第二處也和播音員的證詞有關。如果其言屬實,他是確定房間冇人後才鎖門離開的,廣播室從那時起就變成了全封閉場所。

一開始就全封閉的地方,疑點就不僅在於凶手如何離開了,連死者怎麼進去的都成了問題。

——喔,森穀彩芽還活著呢,抱歉抱歉。

我將想法告訴東山,他抵住下巴,若有所思地蹺起二郎腿。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即使蹺二郎腿也無損於施施然的風度。

“但是無論如何,凶手和死者都進去過吧。進去這個動作發生後,全封閉的廣播室就變成了開放房間——這樣,就又轉化為典型密室了。”

“你忽略了一種可能性,”我愉快地提醒東山,“萬一死者是穿牆而入的呢?”

東山偏著頭看過來,拿不準我到底是開玩笑還是在暗示些什麼。

“再比如,廣播室和休息室的地麵下藏著轉軸,兩個房間可以旋轉換位。還有,廣播室內其實有個建校時期留下的密道,死者不知不覺誤入其中……”

我當然是在開玩笑了。這樣的垃圾玩笑我一抓一大把,全都是在鏑矢中學推理社當編輯攢下的經驗啊。

“我們討論的不是構成密室的條件問題嗎?死者怎麼進去的關係不大吧。”

“但綜合來看,死者進入的方式纔是最大的問題。”

“到底哪來的死者啊。”祐吉冰冷地打斷我們,“森穀活得好好的呢。”

喔……抱歉抱歉。

“祐吉有什麼想法嗎?”

引火上身了吧。

“當然有。”

真叫人意外。

“不是森穀的位置改變了,而是世界的位置改變了。”

進入這間教室以來,東山第一次失去了泰然自若的瀟灑氣度。他皺起眉頭,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

——說不定放飛自我的祐吉是這種人的剋星?

“體育館、學校甚至整個地球,在不知不覺中向左轉動了一格,醒著的人冇有發覺,而睡著的森穀被遺漏了。”

“因為她睡得太沉、太沉,比全世界所有正在睡覺的人都沉,比西半球全部的夢境加起來還黏稠。森穀的時間被她的夢越拖越慢,而她占據的空間隻能出現在她的時間末梢,因此像朽爛的時針般停滯了。她睡得太沉以至於切斷了自己和世界的聯絡,現世的規則不再適用於她。”

“世界徐徐轉動,唯有森穀被遺漏。當她終於甦醒,自然會發現自己的位置改變了。但其實,她纔是真正的靜止。”

沉默。

綿長的、滴水穿石的沉默。

“那麼,”東山謹慎地措著辭,“世界……為什麼會轉動呢?”

“不清楚,應該和天體引力、宇宙大爆炸之類的有關吧。”

“你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愉快地提醒祐吉,“地球自轉的方向是自西向東,如果你的假說成立,死者應該出現在那個足球休息室西邊的房間,而不是東邊的廣播室。”

祐吉陷入怔忡。他拿起鉛筆畫下一個傾斜的球體,在四分之一處拉起一圈虛線,又打了許多箭頭。

“和太陽光沒關係,那是公轉。”

祐吉頓了頓,把箭頭擦掉,畫出球體的中心軸,標上逆時針旋轉的記號。

“好像是這樣呢。”他盯著示意圖看一會,憂鬱地放下了筆。

***

話題徹底陷入停滯的一刻,後門恰到好處地響起了叩門聲。

“啊呀,差點忘了正事!”東山恍然道,“請進吧,千葉同學。”

被東山叫進來的是一名高個子女生,長著略顯男相的濃眉和漂亮的扇形雙眼皮。尤其是劉海很特彆,隻留著眉心上方的一撮。

“請問是黑藤和柚木同學嗎?”

女生輪流看向我和祐吉,高綁在腦後、烏黑光亮的麻花辮微微晃動。

被甩到一定很疼……簡直是武器。希望她不是愛在課堂上猛甩頭的類型吧。

話說回來,有些女生正是因為有根漂亮辮子,才喜歡甩頭的。就像威風凜凜炫耀羽毛的水鳥,並不惹人反感。

女生的辮子有節奏地搖晃著,幅度漸漸變小,直至靜止。我這才意識到該接話了。

“你就是千葉壽花吧?”

“是我!請問你是怎麼知……”

“你不是掛著學生助理的胸牌嗎?”

“啊……哦。”她低頭看了看寫有名字的胸牌。

“然後,你是浮田高中女子籃球隊的替補。”

“咦?”

“岩崎學姐提到過。”

“這樣啊。”

“最後,你是為了消滅不實的傳聞而來的。”

態度逐漸冷漠下來的千葉壽花同學,第三次瞪大了眼睛。

“冇錯!請你們幫幫我!”

“這個再說啦,為什麼要找我們幫你啊?”

“其實不是我。”壽花看了看東山,後者接過話茬:“是靖子。球賽現場發生了怪事,作為隊長兼學生會成員,她想安撫受驚的森穀同學,也不希望謠言擴散開,所以想知道‘瞬移事件’的真相。”

是岩崎啊,那個氣場十足的女人。但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我是說,為什麼找上我?”

“你對這種事很感興趣吧?”東山答道,“而且作為第一發現人,肯定有著獨到的視角吧。靖子很好奇你為什麼反應那麼快。”

“你說什麼?”

“靖子想問你是怎麼一下子找到森穀的。”

“不是這個!!”我砰地站起來,雙手拍在桌上,任憑椅子向後倒去,“你跟岩崎說了我對這種事很感興趣?!”

“是啊,你不是喜歡解謎嗎?”

“可是……但是,那不就……”

那不就顯得我對這種事很感興趣了嗎!

那不就變得好像、是我想調查這件事,暗中拜托東山找到岩崎,讓她給予我搜查便利了嗎!

那不就必須找出真相……否則就顯得我是個遊手好閒又狂妄自大、滿腦子偵探小說和主角幻想的笨蛋了嗎!

可是,現在回絕的話,又像未戰先怯一樣。

而且是誰不好,偏偏是岩崎……我絕不想在這個傳奇學姐麵前丟臉。

陷我於如此進退兩難之地的東山,到底是無心之失還是有意為之呢?

我犀利地盯著東山,他卻坦然對上我的目光,意外、無辜又疑惑。

太可氣了。

這種深遠的考慮無論如何是不能宣之於口的,尤其還有陌生人在場。我深吸一口氣,在祐吉同情的目光中平靜坐下,算是接受了無妄之災。

好在東山找上門之前,我已經有過思考,打發走千葉壽花應該不算難事。

畢竟站在她的角度看,這個計劃根本冇有可行性。除了之前我和祐吉說過的房間選擇問題,怎麼保證森穀不在比賽結束前醒來?森穀醒來後幾乎必然會使用廣播求助,她提前知道設備是壞的嗎?事情過後,森穀一定會說出事實,到時候危及名譽也沒關係嗎?想挑這種傳聞的漏洞,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怎樣讓大家接受呢?或者說,大家是為了瞭解真相才散播流言的嗎?

“反駁傳聞的方法,”我開口道,“其實有很多。”

“真的嗎?”壽花箭步上前,“那麼,請你還西原學姐一個清白!”

……?

還什麼?還給誰?

我看向祐吉,他也傻乎乎地愣住了。

“西原真理子是我國中時期的學姐,那時我也參加了籃球隊,她擔任隊長。其實西原學姐並非大家口中陰險狡猾的人,她一向不問輸贏,也非常照顧麾下的隊員們。”

“可是,她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原來你不知道嗎?現在大家都在傳言,是有人把彩芽搬到廣播室鎖了起來。彩芽是我們校隊的王牌之一,鎖起她絕對會影響比賽結果。那種說法不就是在懷疑西原學姐嗎?”

她到底是被身邊人保護得太好,還是單純的遲鈍?

我向東山投去質詢的目光,他一臉若有所思地移開了視線。

這傢夥!

既然東山不願意說破,我也裝傻算了,省得耽擱。輿論懷疑的是誰都沒關係,關鍵是找出真相。

“真是熱血的想法啊”,祐吉的聲音鬼魅般出現在腦海。

……我們已經熟到產生心靈感應了嗎?

“千葉同學,你怎麼回家?”我幫著祐吉把筆盒塞進書包,“順路的話就邊走邊說吧。”

***

浮田市是一座浸泡在回憶餘味中的城市。

用官方一點的話說,就是因經濟風向改變而陷入衰退的舊工業城市。二十年前,這裡產出的優質鋼材和船隻行銷世界,號稱國內製造業巨頭之一,後來因為需求降低、技術停滯,利潤大幅縮減,工廠也相繼倒閉了。

經濟低迷,空氣卻好了很多。

走出浮田高中的校門,隱約可見遠方綿延的雪山,天氣好的時候,還能看到山峰上的皚皚白雪。潔白無瑕的積雪映襯著晴朗的藍天,傍晚時分則被夕陽染成一片燦爛的金色。據說這是鼎盛時期看不到的景象。

就連為連綿陰雨所籠罩的今天,也奇蹟般地出現了晚霞。

“那麼,就從最基本的形式開始。”我說道,“週五下午,你做了什麼、看見了什麼,按照時間順序說出來吧。”

“我嗎?稍等一下。”千葉壽花嚴肅地醞釀著,許久冇有出聲。

“記不清了?纔過去兩天而已。”

“不,隻是被人要求做這種正式的發言,有種自己背上了嫌疑的感覺。”

遲來的敏銳……

“星期五下午,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我們班在操場上自由活動。我和大田老師一起發器材的時候,看到彩芽從教學樓的方向走過來。她……”

“那是什麼時候?”

“剛上課冇多久,應該在兩點半之前吧。彩芽說她們班提前放學了,她昨晚冇睡好,感覺很困,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我就把休息室的位置告訴她了。她還叮囑我去體育館的時候順便叫醒她。”

“休息室的位置,你是怎麼告訴森穀的?”

“呃,就是口頭描述呀。”

“能一字不差地重複一遍嗎?”

“我說……女籃休息室很好找的,就在二樓廣播室左邊。”

我眼前浮現出森穀囁嚅的麵孔。

“女籃休息室不在那裡。”我說,“在廣播室正對麵,南過道上的一個大房間。”

千葉壽花停下腳步,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

“你在說些什麼……”

“這可不是我說的,是你們的岩崎隊長。”

“不,我的意思是……休息室的確在二樓南邊,但它同時也緊鄰廣播室啊。”

二樓南邊、緊鄰著廣播室。

但我、岩崎和大田所目睹的廣播室,千真萬確是在二樓北側,左數第四個房間。森穀的聲音就是從那裡傳遍體育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打算說自己搞錯了廣播室的位置嗎?還是搞錯了休息室的位置?無論哪個都不可信。

那麼,如果她冇說錯的話……

“你確定嗎?”祐吉小心問道。

“當然了,我還去借過電話。怎麼了嗎?”

“冇什麼,”我搖頭帶過,“繼續吧。”

“下課之後,我幫大田老師覈對器材借還記錄,一結束就趕向體育館。休息室裡隻有岩崎學姐和其他兩個隊員,卻冇有彩芽,我還以為她是睡醒走了。冇多久,大溪學園的球隊到了體育館,當時是三點五十分。

“四點整,所有隊員都到齊了,唯獨彩芽不見蹤影。我們去了她經常光顧的小賣部,又找上她的同班同學,都冇人見過她,岩崎學姐便決定由我代為上場。接下來,比賽就開始了。”

雨已經停了很久,風還呼呼地颳著。行道樹廕庇下的空氣流淌著土壤和碎葉的氣味。乍晴的夕陽,在水窪中倒映出流麗的色彩。

我們三人各自陷入思索。

“要是當時找得徹底一點就好了……”

壽花蹙起濃黑的雙眉,不安地歎息著。

一雙金黃的眼睛從嫩綠的枝葉間冒出來,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

“啊,等一下。”祐吉從書包裡拿出一隻金屬飯盒,放在地上,對著綠樹掩映的牆頭“喵、喵”地呼喚。一隻橘貓應聲跳下,呼嚕嚕地埋頭大吃起來。

壽花驚異地看著這一幕。

“這是什麼?”

“水煮雞肉。”

“你經常喂這隻貓嗎?”

“嗯。”祐吉摸著橘貓的腦袋,簡短地回答。

“這可不是一般的貓,它叫山幸哦。是祐吉起的名字。”

“叫山幸啊。身材圓滾滾的,真不像流浪貓。”

“因為本來就不是流浪貓嘛。”祐吉道,“是拐角那邊的小吃店老闆娘養的,山幸很機靈,經常偷溜出來。”

“我可以摸嗎?”

“當然,不過彆把它嚇跑了。”

壽花踮腳走向山幸,彎腰摸著它的脖子。山幸頭也不抬,滿不在乎地甩了甩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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