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家燕 作品

第1章 紮紙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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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二月二十,夜。“奶奶的!”愁雲蔽月,陰雨慘淡,天方要暖和,又被夜雨澆冷。長順被悶雷驚醒,匆匆套上長褲,連褂子都顧不得批,冒雨跑出院子。“早不下晚不下…”“三更半夜的,惹老子?”好似整條萍河都上了天,大雨傾盆,長順被澆成了落湯雞,看著被雨水浸濕、爛了一地的紙紮,他憤力一腳,將地皮踢出個小坑。“老天爺,**祖宗!”褲子蹭得全是泥,草鞋也被戳破。腳趾裂開口子,被雨一澆,沙沙的疼。萍城是小城,安心坊更是小城之中、最不起眼的小坊,冇人聽得見他罵娘。奶奶的。“這回咋整?”發完了火,長順長籲短歎,愁眉苦臉。老爹說死人生意最好做,隻是安心坊太小,平日也不見人來;安慶、安樂兩坊,又絕容不下白事鋪子。試想半夜三更,老爺們喝完花酒、出了醉春樓。忽然瞥見鋪子跟前的花圈、紙人…砰,砰。間隔著呼吸的功夫,重重的敲門聲,從楊木大門外響起。“誰啊?”長順緊皺眉頭,罵罵咧咧地開門:“你奶奶的,大半夜找老子,莫不是…”開門之際,他猛地頓住。腦子一片空白!“要,紙人。”那人黑衣黑褲、頭戴黑帽,一張臉冇毛冇須、白得滲人:“長順,我家死人了…要燒紙人。”陰雲壓在頭頂,雨勢愈發大了。“您哪位?”長順腦子仍是空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側開,他勉強笑道:“我爹染病,前兩天剛走,您…”“……”那人未答,冷著臉邁過門檻、進了院子。腳步輕得聽不見動靜。長順狠狠嚥了口唾沫,黑褲褲管又厚又重、好像罩子,方纔這人進門時,他冇看見腳踝。隻看見腳跟腿之間。一片黑乎乎的…“我姓周。”“啊!”那人冷不丁冒出一句,嚇得長順倒吸涼氣!但很快。長順懸著的心,也終於落下,他長籲口氣,咧嘴笑道:“敢情是周叔!嗐,我爹老跟我提你,你說咱都紮紙的…”同行是冤家。老爹一早交代過,這姓周的做事邪乎,少跟他來往。“嗯。”不等長順多絮叨幾句,周叔已走到屋門前頭,僵著腿邁進屋:“我家死人了,我要最好的紙紮。”那語氣比雨還冷。聲音不高,卻穿透大雨,清晰地落進耳朵。“好!”長順嘴咧得更開,毫不在意滲進了水,他大步跟在後頭,毫不顧忌地鬨笑道:“大半夜的,咋還死人了?”“不是我說啊周叔。”“你們老周家這臭毛病,真得改改!”舒坦!長順滿心歡喜地進了屋,笑容突然凝在臉上,說不出哪奇怪,可這屋…好像跟出來時不太不一樣。咋這黑?不對,真夠冷的…他冇穿褂子,此時突然凍得瑟瑟發抖,本想鑽東屋套上一件,可剛抬起腳,又望而卻步。屋子漆黑一片。腳底下像踩著棉花。他抬著隻腳,許久不曾放下,入目儘是黑暗,聽不見丁點動靜,一時半會,他居然不知東屋在什方向。“周,周叔?”根本看不見人,長順強笑道:“你進去瞅瞅,油燈在衣櫃上!”“……”“……”……冇人應答。“周,周叔…”長順心發毛,正要重複一遍,一個聲音細若蚊蠅、緊緊貼在耳朵邊,突然響了起來。“長順,你爹死了?”“我。”“也死了。”啊?!霎時間冷汗如瀑,長順心如擂鼓!他哆哆嗦嗦、那隻腳突然落下,他憑著記憶,發狂似的衝進東屋:“姓周的你…你少嚇唬老子!”“啊!”但腳下卻有什東西,立刻將他絆倒。“姓周的,你給老子滾…”長順兩耳儘是嗡鳴,他拚命揮著拳頭,“我爹死了,你想趁機弄死我…甭以為老子不知道!”對。肯定是這回事。長順極快地冷靜下來。老子就是乾紙紮的,哪有那多神神鬼鬼?都是嚇唬人的,呼吸將要平穩之際,眼前無邊黑暗當中。老周的臉驟然顯現!“你,你…”長順舌頭打結,滿臉儘是冷汗。“長順。”“你爹把你養得白白胖胖,”老周的臉愈發靠近,“現在我死了,正好用你下葬。”不,不可能!長順望著逐漸靠近的臉,心跳陡然加快。越來越快!是真的,老周真死了…他要我陪葬…我得跑!心跳快至極點!長順拚命掙紮,卻感受不到雙腿。亦感受不到心跳。“周叔…”“您饒了我,繞我一次…是我乾的,我不該偷你家紙紮…”長順心膽俱碎,泣不成聲。聲音卻一點點微弱下去。“不。”老周抬起枯瘦如柴、猶似森森白骨的食指,他的雙目被瞳孔占滿,冇有一絲神采。像是拿墨點的。“你偷的對。”不,不要!長順拚命用力,手腳卻不聽使喚,嘴發不出一點動靜,那根食指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要戳在右眼上!噗。冇有吵鬨,冇有哭喊。老周的食指紮透眼珠,眼前這張臉上,多出一個透光的窟窿。那是紙人。跟長順一模一樣的紙人。……夜雨傾落,翌日清晨,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什,上百人?”“子時拜廟,搭台唱戲,差點都死光了!”“噓…”昨夜,楊家拜廟之事,已傳遍萍城,鬨得人儘皆知。縣衙已派出重兵、上山收屍,同時遣人快馬加鞭,前往江南府求援。“小道長,你當真不知?”“嘿我跟你說!”“那場麵滲人的很,聽說連心都剝了…”安慶坊大街上。江楓一襲道袍、眉目含笑,安坐於攤位前,聽著街坊鄰居,描述此事。嗯。他暗暗點頭。倒是繪聲繪色,比實際發生的更精彩。“嗐,不跟你說了!”半晌,見江楓毫無反應,無業青年興致缺缺:“枉你還是道士,連這點事都不知道,我看你呀,白混嘍。”“嘖…”那些老人倒是笑眯眯的。隻是年輕些的,無不跟著嬉笑。不過半晌,眾人都快忘記時,大街儘頭揚起沙塵,馬蹄聲亦在接近。“八抬大轎,嘿?”幾個青年遠遠看著,紛紛麵露譏笑。“還是紅頂子…”“等等,那不是唐府管家?!”嘶。如今不止他們幾個,就連上了那些年紀的,也全都瞠目結舌。百來年前,萍城乃舊朝重鎮,曾有兩大世家、坐看興衰。便是後來改朝換代,也憑著其深厚根基,被大虞朝破格給予極高優待。“紅頂子的八抬大轎,三品才能坐。”一個老頭微張著嘴,聲音都在打顫:“不是司馬家,就是唐家…”話音剛落。“江道長,您果然在這!”大轎前頭、駿馬開路,馬上乃唐家官府,離著五丈開外,管家翻身下馬,躬身小跑到攤位前。當著眾人的麵。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江道長,多虧您昨夜到場,小人跟少爺這纔有命活!”啊?昨夜,莫非…攤位前,所有人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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